爸爸

　　 窗外雨聲瀝瀝，突然又想起了您。轉眼您已離開我們整整十六年，您的音容依然經常在我腦海中縈繞。由於家貧，您終日忙於生計，而我自小便要離家出外謀生，因此您我相處的時間不多，促膝深談的機會更少。雖然如此，我相信我倆還是比一般父子更能了解對方。

　　 爸爸，您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和大英雄，雖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，您毫無疑問是大時代的犧牲品。年輕時，您不願做二世祖和寄生蟲，更因為看見時局動盪，生靈塗炭，遂生憂國憂民之情。十八歲那年，您毅然離開舒適和富有的家，隻身投考黃浦軍校。聽說您是念裝甲的，軍校畢業後，您跟隨部隊首先參加北伐，繼而對抗如狼似虎的日軍。憑驕人戰績和傑出能力，未滿三十歲，您已官至中校團副並獲推薦往中央軍官學校深造。豈料勝利不久，隨即國共內戰，風雲再起。沒多久，共產黨即席捲大陸，山河變色，而您由於背景關係，無奈地離開可愛的家園，隻身逃難來到香港。翌年，媽媽帶著姑姐、姐姐、二哥和我來到香港與您團聚。雖然，您的舊上司歡迎您到台灣歸隊，但是當時台灣百廢待舉，住房緊張，要求您先隻身前往，容後才接家眷。由於不想再與我們分離的緣故，遂毅然決定留在香港。這一決定可使您嘗盡苦頭。為了家計，您甘願當小工，受盡別人白眼和欺凌，但對命運的播弄，我從未聽您埋怨過半句。您只是逆來順受，還常常把您的經歷用來教導我們人生無常的道理，並且教導我們在逆境中應如何積極面對。

　　 我最喜歡的，是每當您吃過晚飯，喝了兩杯白酒後，便詩興大發，背誦唐詩宋詞給我們聽，並對我們講述您年輕時讀過的正史和野史，還有您的童年往事。相信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和對家鄉的憧憬，便是由此而來。還有，您總是利用每個機會，教導我們做人的道理，把您的人生觀灌輸給我們。您教導我們“大丈夫應該頂天立地，貧賤不能移，富貴不能淫，威武不能屈”，並指出“俠之大者，重言諾而輕生死”，“做人要堂堂正正，不要作虧心事”，“窮則獨善其身，富則兼善天下”，“以助人為快樂之本”和“應同情弱者，並加以扶助”等。由於個人的經歷，您亦常常提醒我們關於“生命的無常”，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，最重要是無愧於心”。您對金錢的看法是：“錢財不在乎多寡，重要的是如何運用得恰當”，您更教導我們千萬“不要做守財奴”，“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”和“施比受更有福”的道理。

　　 此外，您亦教導我們“責己也重以周，待人也輕以約”，“對別人要多點包容”，“能夠寬恕別人，自己才會快樂”，“寧天下人負我，我不負天下人”等道理。不單只言教，您更重視身教。記得小時候，很多單身同鄉經常來我們家吃飯，特別是過年過節的時候，您總是四處張羅，務求使他們享用一頓豐富的家鄉菜，籍以一解這班流落異地客居者的鄉愁。此外，有些經濟比較拮据的同鄉時常向您借錢，我們那時已經是窮無立錐，您竟然把家裏的東西拿去典當，或者向其他人借來幫助那些窮鄉里。您總是說他們在香港無親無故，很可憐。您更說能夠幫助別人，總好過要別人來幫助自己！

　　 在離世前兩年，因肺氣腫關係，您行動不便，需要別人照顧日常起居，而媽媽剛好去了美國幫妹妹領孩子，因此我得以照顧您，您卻常常心懷歉疚地覺得增添了我很大負擔。看見我每天下了班，匆匆趕往市場買菜回家弄飯給您吃，幫您洗澡和衣服，您總是說負累了我。其實，兒子服侍爸爸是天經地義的事。每個人來到這世界時，都需要別人的幫助，走的時候同樣需要別人的幫助，我來您去，千古如斯！其實，您我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。我們來時，甚麼都沒有帶來，走時，甚麼也帶不走。您的人生觀是比較豁達的，我記得您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，就是：「赤條條，來去無牽掛！」。既然如此，您又何需介懷，讓我服侍您，得以稍報一下您養育之恩呢？爸爸，您可知道我曾為這個難得機會感謝神？感謝祂讓我可以親自服侍您和親近您。爸爸，您一向給我們的印象是一板一眼，有時是太嚴肅了！可能您那個年代，做父親的都是這樣的吧?!為了打破隔膜，我經常逗您開心。感謝神，就在您生命中最後那兩年，我們父子倆終於打破了隔膜，可以無所不談，互訴心事。在彌留之際，除了我，您不讓任何人餵您。因此，您在世上的最後一餐是我親手餵的。更難得的是，在您離世前，我可以親口對您說：「爸爸，我愛您！」，而您亦隨即對我說：「我也很愛您！」。

　　 爸爸，感謝您教懂我很多做人道理，包括“易地而處”和“助人為快樂之本”等。更教懂我“寬恕別人”的重要性。五年前，當我陷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深谷時，我多麼希望您仍然健在，讓我在您跟前痛哭，讓您撫平我心靈深處的創傷，並給我充滿智慧的引導，就像以往一樣，當我在外面受了傷後，回到家裡接受您的安慰和鼓勵。

　　 爸爸，您安息吧！您的兒子在人生崎嶇旅途上，在經過您不斷的扶持和鼓勵下，已學懂了如何在暴風雨中站立起來，並依照您的教導邁步向前，繼續走那未完的路。盼望有一天，當離開這世界時，我能夠輕輕地說一聲：「我總算不枉此生，沒有辜負您的教導！」。爸爸，請您不要走得太遠，好讓我容易找到您，能與您相聚，再次聆聽您的教誨。

永遠懷念您的愛兒

起山敬上
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八日